齐世录:成渊(下)

1

姬成渊接到江氏门阀死士调动的消息,不知该感谢江芷蘅的愚蠢还是该感慨顾长缨的倒霉。铁卫首领第一时间把泄密的死士投进了秦王府地牢,很好,拔了两枚江氏隐藏的钉子。至于代价,可大可小。

顾长缨没走成。

姬成渊给顾长缨喂汤药时,铁卫来报死牢两名告密者挨不住刑讯自尽,姬成渊擦掉女子唇边药汁:“跟那些人尸首一起送给江芷蘅,告诉我那舅舅是江氏先越的界。”那些人指的是江芷蘅调动的死士。

姬成渊丢开锦帕,添道:“动静别太大。”

或许某种意义上,他该感谢江芷蘅。

庭间阳光明媚,江芷蘅大病,唐国公府换了一批仆人,唐国公将此事掩盖得很好。

铁卫低声规劝他适当递个台阶。细碎金光落在姬成渊精美锁骨,牙印淡的看不出来。他揉眉叹道:“不给她个交代,她绝对要自己讨债。”

那夜,姬成渊在一地血泊中扶起红衣少女,别人的和她的血混在一起,染的黄衣看不出本来颜色。

细碎呼吸吹起他的发梢,他还来不及收敛冷冽杀意,锁骨挨了一记咬,力道轻得很,足够他欣喜。

“还有力气咬人,一时半会死不了。真不是我动的手,你信不信?”

少女费力挤出一句:“信,姬家变态真多。”安心晕过去。

2

顾长缨除了激战伤口外,她的心脉中了一击,伤口不像剑刃,倒像冰棱,一道与“沧海渡”截然不同的寒冷真气游走四肢百骸,不致命却棘手。

顾长缨悠悠转醒后,制止姬成渊运功驱散寒冰真气的行为,她要自己算账。面对“蓝颜祸水”难得的低声下气。

她脸色很差:“我要养多久。”

“少说三个月。”

顾长缨脸色更差,“你的账本丢了。”

姬成渊亡羊补牢:“你一走,我就立刻烧了欠条。”

顾长缨没好气道:“我不还钱,你原本想怎么样?真让我扬名?”

姬成渊深深凝视她,极认真道:“不怎么样,以本王谢礼名义将碧雪草送给顾将军,顾小姐逃不了跪祠堂和一顿鞭打。”

顾长缨霍然抬首,险些撞上男子下巴。她的母亲顾夫人病情加重,最重要的药引是越国神女峰特有的碧雪草,所以她两年前女扮男装意外结识姬成玄,听说他住在帝京附近,就软磨硬泡让他带自己来雪山。

落到姬成渊手上后,她顺势而为,原以为可以登上神女峰,谁知武力限制,临走前不死心再试了一次,结果耽搁时间,还引来真正的杀手。

顾长缨呆呆傻傻:“什么都瞒不过你。”

姬成渊捋开她的碎发:“雪山上,我一直等你开口,你开口我就帮你。姬成玄叫破我身份,你可以向我讨要,为什么不要?”

顾长缨偏头靠在他肩膀,眉眼极倔傲:“我不想欠成渊人情,也不想欠成玄的。后来,秦王殿下想要的我给不了。”

“你觉得我会让你以身相许?我是瞧出来了,没了家族顾忌,必要时候,清白对你这种女人来说,一只雪兔都不值。”

顾长缨眸光转冷,姬成渊也觉得话说重了,正想挽回,顾长缨郑重道:“不,我无所谓清白,但是你不屑。你想要的不是这个,我不能侮辱你,昭珩。”

姬成渊瞳孔一缩,搂过少女肩膀:“我也许日后会有不得不为之事,但我保证不会借你算计顾家。碧雪草你带走吧,过两天我让人送你回去。”

顾长缨唰唰写了一张纸,递给姬成渊:“我母亲住在这里,帮我连同家书一起送回去吧,我信你。”

少女目光清亮如水,姬成渊在她的眼里看见自己缓缓点头:“好。”

一炷香后,他拉起少女的手往别院外走,掌心温厚,顾长缨疑惑道:“去哪?”

“我家,秦王府。”

3

秦王军法治府,对于不近女色的秦王殿下带回一个女子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秦王府占地广阔,顾长缨自知身份敏感,挑了离正厅最远离花园最近的院子,避开和越国任何大臣见面,一心一意窝在庭院练武功数蚂蚁。军人世家的敏锐告诉她,光是外墙至少三道防线,更别提内院数不胜数的机关,这一切都隐藏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若非她眼力好,也看不出来花树上一个破烂鸟窝里全是暗器。

皇帝看重这个儿子不是没道理。

胸腔疼痛一阵盖过一阵,寒冰真气疯狂磨砺她脆弱筋脉,她运功全力对抗,“沧海渡”确有所进境,姬萤说:“活下来,来雪山找我报仇。”

再强一点,再强一点。

她离家出走时,陆妍将要进京成为太子妃,她的婚期突然提前,太子婚期由钦天监择定良辰吉日,轻易不会更改。顾长缨祈盼齐惠帝活长些,再昏庸好歹在那个位置坐了快二十年,独子齐耀上位绝对是一场灾难。

陆妍是赐婚,顾长缨无力干涉,她自身命运尚且无法掌控,何谈他人。

顾长缨掰扯花枝,年幼时从顾家老宅翻出的功法和母亲的病情让她来到越国和姬氏皇子有了一段交集,不知是福是祸。

她能肯定的是,姬成渊很强,越国皇位基本上铁板钉钉,齐耀不可能是他的对手。齐惠帝当政,宠信蔡槐,致使边关军备废弛,如果越国有心,攻打齐国南方防线也不是不可能,战火一起,必定燃到重镇永州,长海顾家首当其冲。

平心而论,姬成渊对她不错,真的..不错。

花枝扯完了。

4

“你说这花我让不让你赔呢?”姬成渊在自家王府也站墙头。顾长缨当他面又扯断一朵,“赔无可赔,以身相许。”在姬成渊从墙头摔下来之前,她勉为其难道:“给你当花肥吧。”

姬成渊丢了一个白眼,把一物不由分说往顾长缨手上一扣,顾长缨感觉手腕冰凉,淡色玉镯紧紧贴合,近乎透明。姬成渊解释:“别费力气,取不下来的,除非砸了,南疆锁魂玉专治你这亏空身板,戴个几年自动消失。”

顾家老宅古籍记载过此物,想不到他能找来这个:“传言锁魂?不,我宁愿当孤魂野鬼也不要被这玩意锁住。”

姬成渊很头疼“传言不可尽信,你怕的话临死前砸了吧,我不找你麻烦。”

“我死都死了你还找我麻烦?记仇。”

他就不该和钻牛角尖的女人讲道理,又争执一阵,好说歹说她答应不砸了。

顾长缨忽然扭扭捏捏拉住他,掌心多了一张纸,狗爬字写满顾氏烤兔秘方,姬成渊认真收下了,正准备表示自己绝不会烤给她吃时,耳边微痒,极轻的呼吸传来:“我不是白眼狼。我只是没什么能给你的,我想要的你也给不了。”

姬成渊默然,松口答应白眼狼祸害王府酒窖。

顾长缨真是个酒鬼。

花树下,少女醉眼迷蒙,梨花酒空了两坛,姬成渊拦住她启封第三坛:“阿缨,梨花酒后劲大。”“不,我就要喝,我爹都管不了我。”她歪着脑袋看了姬成渊好一会儿:“你不想我喝醉吗?告诉你,军情没有,醉鬼一个。”成渊愣怔,鬼使神差道:“我忽然喜欢你被毒傻的样子了。”

一张脸凑过来,细密绒毛扫在胳膊微痒,姬成渊下意识欲缩最后没动,这次让她咬。少女迟迟无动静,梨花香清淡,她依偎在他胳膊上,偏头问道,:“现在就不喜欢了?”

心头巨震,过了大概有一百年那么长,姬成渊小心抱过女子,环顾四周生灵,他垂首,声音与心跳同样微小而有力:“喜欢,喜欢得很。”少女耷拉脑袋睡着了。

姬成渊偶尔回忆起这一幕,笑着便开始苦涩,帝王不需要感情。

可那时,他真的高兴。

5

因病在房间里憋了九天有余的顾长缨人都瘦了一圈,第十天姬成渊给了块令牌让铁卫领她去别院,并宽容表示允许她找姬成玄。

顾长缨先去找了姬成玄,又去了趟雪山用秦王令牌救回一个罪臣之后杨朔,一个好看的少年。

姬成渊颇有耐心地等她解释:“喜欢捡好看的养?”江濯雪走了,在江家混的还不错,偶尔给他递消息,瞧着倒顺眼许多。她又捡一个?

顾长缨分外坦诚:“更喜欢硬骨头,穷途末路干脆玉石俱焚那种。他家里人被江氏陷害,全死绝了,你介意,我就让他去齐国。”

姬成渊静静看了她许久道:“阿缨,你的心其实很冷。江濯雪也好,杨朔也好,你的给予从来浅尝辄止。”

顾长缨神色自若:“有投入总比没投入的好。你是皇子,我是世家嫡女。利字当头是本性。”

姬成渊和她对视,各自笑起。

无言中,各自立场已明。

夜晚,他和她动了一次武,顾长缨进境很快,尽管依旧不是他的对手,屡败屡战的劲头还是让他有些吃不消。

最后,两人并肩躺在正院的床上,说了一夜的话,相继睡去。

他本想睡榻,结果顾长缨难得要脸,挪了一半床位给他,面对他的古怪脸色,顾长缨说没兴趣献身刺杀他,她嫌当红颜祸水没品味,况且昏君才死在女人床上。

姬成渊听到后半句,就把那句“你相貌跟红颜祸水实在差距太大”给咽回去了。

秦王房里的奇珍异宝当晚逃过一劫。

6

齐惠帝对蔡槐的宠信与日俱增,昭示他日益垮掉的身子很快就不是秘密了。这位大臣当年帮他赶走威信深重的妹妹。

即使知道她活不长,可至今他仍深深恐惧那位狠毒强大的女子,蔡槐能驱散那个梦魇,他便乐意予他信重,让天下知道他才是齐国的主人。

这不算糟糕,糟糕的是他把这份信重传给了更加昏庸的独子。

长海军粮饷短缺,太子府美人如云就是最好的证明。

齐越边境动荡。

7

顾长缨上雪山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无暇顾及。父皇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衰败下去,姬成渊要做的事情很多。

两个月后,顾长缨要走,他并不意外,亦不阻拦。

儿女情长固然弥足珍贵,但在皇图霸业面前不值一提。

顾长缨直言不讳道:“成渊,越国要变天了。”

姬成渊沉默良久,又成了冷漠模样“阿缨,我有时真想杀了你。”

“我也想过。”

“你想帮姬成玄争位?”

“我不掺和就是报答你们。”

“本王不认为江家铁卫能把你打成重伤。尤其是心口一道。”

“真不是我自己捅的。”

“你干脆顺势留下,观察帝京局势。”

“至少我没有骗你,你都知道不是吗?”

揭开温情脉脉的表象,他们的对话显得冰冷无情,

姬成渊将她逼到角落,指着一件极精致的鹅黄裙平淡而强硬道:“你当我面烧了。”

无声对峙。

瞥见少女动作,姬成渊转身,片刻,少女盈盈黄裙站在他面前,他俯首在她腰际系上一枚青鸟玉佩,青鸟尾羽阴刻他的表字昭珩。

她问:“好看吗?”他答:“很好看。你穿明黄更好看。”

这是他的许诺。

顾长缨轻笑一声,忽然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我讲过我遇见你之前也杀过人,不是婢女之流。是一伙乱民组成的盗匪,趁越国秦王扰边,掳掠永州城的小姐,那时我除了会点武功跟一般世家千金并无不同,跟顾怀忠关系也没差成这样。我年纪小又不好看,那伙盗匪原来想染指城中儒生小姐,我那时的好朋友,她指着我说这是将军府小姐。”

顾长缨笑的漠然:“我忍,忍他们污言秽语,忍他们嘲讽顾氏,他们捏我下巴,我眼泪也装出两滴,见血封喉只需要一刀。沧海渡很痛,但是真痛快。护卫赶来之前,我已经杀了三个人,然后在家躺了半个月,顾怀忠忙于战事一次没来。”

姬成渊沉思,缓缓道:“我需要战功震慑江家。”

顾长缨凑近,温声道:“我没怪你,活着都不容易。你不争,你的父亲会放弃你,你的母亲你的弟弟会抢走你的一切。”

言辞恳切,姬成渊忽然有些后悔。

顾长缨又道:“事后,那位儒生小姐自尽了,亲生父亲逼的,尽管她们只是受了点惊吓,消息都没走漏。我走运,顾怀忠用将军府权势帮我封口杀人的事。不过,那些小姐从此避我如蛇蝎,我也不需要朋友。想打架就打架,就像你不需要刻意维护兄弟情。自己够强就好了。”

长久的沉默。

她像是想起好笑的事,英气眉宇舒展开来“阿妍哥哥陆敬平也打不过我,后来我们约定,他帮我掩盖打架的事,我装柔弱小妹妹带他见未婚妻。见一次一两,他都成婚了还欠我钱。”

姬成渊眉宇亦温和:“咱们倒相似。你欠我的钱怎么还。”

有黄衣女子主动撞了满怀,吻如轻羽落在男子冷硬面庞,是蜻蜓点水的试探,长缨轻声说:“我算计过你,可我不利用感情。”

他强硬回吻她:“什么时候会利用呢?”

长缨埋首在怀,有凉凉清泪滴落滚烫胸腔:“恨之入骨。”

黑夜悄然降临,房内仅有一盏烛火幽暗不明,她说这种灯火下,成渊眼睛有星河连绵,恒河沙数她很喜欢。

长缨慵懒翻身露出锁骨点点红痕,成渊替她掖上被角,女子倏尔握住他的手,纤瘦腕骨一圈淤青:“求你一件事,最好不要杀成玄。”

她笃定赢得一定是实力最强,野心最大的姬成渊。

姬成渊肩头齿痕鲜血淋漓,她最痛的时候一声不吭,报复得又狠又硬。他拥住她消瘦双肩,不咸不淡道:“好。”

她脊背从来挺得极硬极直此时蜷缩在他怀里:“你不生气?”

他将女子拥紧,“除了底线,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顾长缨明亮双眸驱散所有沉寂夜色,她抿唇道“我也是。”

姬成渊按过她腕上玉镯:“活到它消失的时候。”

她回抱他,莞尔道“好,还有谢谢你,昭珩,我字执宁。”

8

顾长缨走了,衣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畔,姬成渊早早醒来,只是装作熟睡,看着她离去背影久久出神。

她离开那天,他进宫得到那纸写了近二十年的传位诏书还有一纸制衡江皇后的殉葬诏书,他的父皇以庶子之身算计嫡兄登基,冷酷远胜旁人。

父皇欣慰之余,沉重嘱咐道:“成渊,朕死后,你如果对齐国大举用兵,时刻监视雪山,如有动静立刻停了姬萤压制蛊毒的药。还有过继老三给楚阳王,朕欠他的。”成渊要再问,父皇摇头令他退下,不肯多言。

9

顾长缨走后两个月,姬成渊执掌苍碧军横扫越国边境小国,威名赫赫。

再两个月,齐惠帝驾崩,齐耀登基,齐国朝野动荡不安。越国陈军边境,战事一触即发。

五个月后,姬成渊登基。即位之初大兴战事,铁血横扫诸小国,于一年后,剑指齐国,顾长缨的国家。

姬成渊只命令跟顾长缨回永州的杨朔做一件事,保护她。

杨朔说顾长缨跟顾怀忠因齐耀求亲闹翻,打伤顾家护卫,再次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只知道顾长缨喊了一句:“族谱除名就除名,你这样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爹,才丢顾家列祖列宗脸面。”

杨朔还说顾长缨久居佛堂,近来病愈的母亲顾申氏烈性不改,当着顾怀忠的面撕了给齐耀的婚书,夫妻再次闹翻。

姬成渊修长指尖叩击黑龙金纹桌面,铁卫奏报,雪山别院姬萤失踪。他对殿下群臣淡漠道:“传旨,发兵齐国!”

10

齐耀的昏聩胜过其父,任何帝王都不会放过开疆扩土的良机。姬成渊御驾亲征,为遏制门阀国内作乱,派苍碧军镇守帝京,令江氏萧氏私军随行。越军势如破竹连破齐国两座边境重镇。最后姬成渊陈兵永州城门,曲浦河畔。

齐耀听信蔡槐之言,迟迟不增援永州,另派监军指挥长海军作战,屡失先机,防线一退再退。顾怀忠为救镇南侯斩退江氏私军,自己战死沙场,其子顾长煜战场失踪,镇南侯世子陆敬平为越帝所俘。

姬成渊严词拒绝舅舅唐国公破城后,要把断他一只手的顾怀忠尸体找出来鞭尸的要求。

探子来报,顾怀忠临死前,有红衣女子出现带走其遗体。

姬成渊揉揉眉心,他会为了皇图霸业放弃儿女私情,但他不敢把顾长缨逼得太狠。

那个女人骨子里的狠绝同他一模一样。

姬成渊军令如山,严格约束部下,不得烧杀抢掠,激起齐人反抗情绪。唐国公的愤愤不平他看在眼里,安抚道必会重赏江家,唐国公隐晦提到江芷蘅登上后位,他暗自冷笑以国丧三年轻轻圆了回去。

长海军纵然粮草不及,备受掣肘,依旧悍勇,唐国公违背军令,擅自突进,顾怀忠虽死,越军也折兵损将,姬成渊现在不宜算这笔账,慢慢来。

唐国公目光阴霾走出主帐。姬成渊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正作思忖,部下来报是否要刑讯陆敬平。

姬成渊望着幽幽暗暗的烛火,缓声道:“不必。”

11

对于顾长缨的前来,姬成渊并不意外。

顾长缨擦拭剑上血迹,淡漠道:“好久不见。”身侧陆敬平脱困,扑到她红裙边悲声道:“阿缨,对不住,伯父他..”

顾长缨打断:“够了。”

“阿缨,你快走,越帝就在附近,他武功高强..”

“啪”干净利落的一巴掌打断陆敬平的喋喋不休。

顾长缨看不惯他这副丢人模样:“哭那么伤心,死的是你爹?”她俯首对陆敬平耳语几句,在他大骇目光中把他一掌打晕,身后自然有人将他带走。

越帝姬成渊从阴影走出,仿佛还是那年站在苍雪别院墙头看黄衣少女嗑瓜子的少年。

“阿缨,你那一巴掌是想打在朕脸上吧。”

“不敢。”

“你变了,以前你会说朕有自知之明。”

“您也变了,陛下。”

姬成渊轻轻掠到少女身前,兀自按住顾长缨腕脉皱眉道:“阿缨,你的气息不稳,筋脉脆弱不堪,再这么擅用沧海渡,迟早筋脉尽碎而亡。”

顾长缨古怪笑笑,红衣随风舞动,指尖温柔掠过男子眉眼:“我刚杀了人,很多人。成渊你来的太快了。”

快到她来不及杀了蔡槐,来不及挽救家族注定溃败的命运。

姬成渊抚过女子发梢:“朕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沙场各分生死。只是,我欠你一句抱歉,毕竟他是你的父亲。”

顾长缨始终僵硬的脊背忽的和缓,她抬首用力拥抱他:“这事该死的是齐耀和蔡槐,我不怪你。”

姬成渊觉得顾长缨很不对劲,但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对劲。

他低头诚恳允诺:“阿缨,齐耀册封你为贵妃的事我来解决。他答应割让永州,我不会屠城,也不会屠戮顾氏,日后大越治下的永州和江山只会由我们的孩子继承。”

对于帝王来说,这样的允诺已经很重了。

可是,对于顾长缨来说,这不是她要的。

她静静听姬成渊说了很多很多,说他不会纳后宫,说带她去看万里无垠,碧波浩渺的南海,说带她去神女峰睥睨河山。

五指深深嵌入掌心,不能听下去了,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相信。

她仔细描摹男子眉眼“听说苍碧军镇守帝京?”

姬成渊怔忡回答“是。”

“真是太可惜了。”

顾长缨将五指一寸一寸从宽厚手掌抽出,她压抑来自肺腑的悲恸:“我二婶自尽,表姐失踪,母亲死了。唐国公率私军突袭她所在的边陲小镇,我娘为护其他女眷力战被擒。唐国公要用最龌龊的方式让我爹永世蒙羞,江濯雪在那之前杀了我母亲。我很好奇唐国公怎么知道女眷在那?”

少女脸庞有冰冷泪水汩汩而落,帝王铁石心肠也震颤不已:“我..绝不是我所为。”

顾长缨微笑道:“我知道,可我已经不想管了。成渊,你这皇位不稳,管不住江家呢。”

姬成渊浑不在意她挑衅帝王尊严,按捺所有年少心思,忍痛放手:“齐耀的事我解决。你不要做傻事。长缨你走吧,我不强留你,朕会给你交代。”

顾长缨一把推开他,低低笑起来,笑声快意而疯狂:“不必!我乐意自己讨债,听过燕行吗,顾煦死后,刺杀越国太子的暗卫,我爹已死,我哥失踪,顾家成年女儿就我一个。我继承了祖宅里的女皇遗泽。调动燕行暗卫把唐国公碎尸万段同那伙江氏军队扔曲浦河喂鱼了。”

顾长缨慢慢道出:“成渊,还有你那个弟弟庆王。他威胁到你的皇位对不对,我砍了他一条腿。他再也不会作为江氏傀儡威胁你了,你高不高兴。”

“成渊,齐耀答应给你永州,我不答应!人无脊梁不立,国无脊梁不强。永州誓死不降,让江氏在我的地盘上作威作福,鱼肉永州百姓,让我母亲在天之灵死不瞑目,他们做梦!”

“蔡槐齐耀躺在顾家功德簿上安枕黄粱,把顾家敲骨吸髓后就想卖了永州,他们做梦!”

“成渊,唐国公之死已经传到江氏,我等着跟江氏战一场,你最好让江家攻城,不然咱们两败俱伤,真便宜死你母后那个毒妇了。你是皇帝,不会跟利益过不去的。”

“姬成渊,你拦我试试。如果我今日走不了,燕行暗卫就掘了永州城堤坝,我们一起在曲浦河底做对枉死水鬼。”

“姬成渊,你的对手是我!”

12

顾长缨篡改圣旨领父兄长海将军之职,永州誓死不降,她斩杀监军,激怒江氏发兵攻城,毕其功于一役,调动长海军与燕行歼灭江氏军队过半。

同时,顾长缨找人代写陈情信一封,言辞恳切,称对齐耀一往情深,她篡改圣旨,是不愿让齐耀背割土求荣的骂名,甘心以身殉国以证赤胆忠心。

顾长缨为避免篡改圣旨牵连顾氏清名,甚至把自己除名顾氏族谱。

做到这一切的代价很简单。

一条命。

顾长缨的命。

纵横一生的帝王忘不了一生之败。

唯一一败。

永州之战。

顾长缨站在永州城头,底下是一万越军。援军迟迟不到,长海军亦伤亡过半,这一战必败,何况顾长缨篡改圣旨的事也将泄露。

越军疯狂攻城,顾长缨始终面无表情。她只看向人群中的黑衣帝王,缓缓抬起弓箭,沧海渡真气激荡四方,她一箭破空射中姬成渊下腹,重创帝王。

姬成渊全力挽弓,一箭射中顾长缨心口,她必死无疑。

仿佛还是那年红衣少女一箭袭来,眉眼慧黠灵动,对黑衣少年伸出手来。

就这样生了心思。

就这样亲手杀了她。

最后一次沧海渡,顾长缨筋脉尽碎,这是无比折磨的死法。

他成全他的结发之妻顾长缨,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有尊严地去死。

可顾长缨回报了他什么?

顾长缨一方面假意告诉江氏她答应姬成渊的许诺,另一方面铁血出兵挑起越军怒火,逼迫姬成渊维护威信不得不战。

帝王悲痛一声“长缨”淹没在越军“攻城”之声中。

顾长缨至死都站立不倒,死死撑在永州城头,身后大火焚起,将少女坚挺身影裹挟。

有将士悲呼震天:“宁骨灰散尽,亦誓守吾土。”

风起火更盛,永州百姓群情激奋,绝不投降,就连打下来的两镇在顾长缨身死后亦起暴动。

这还没完,顾长缨从在苍碧雪山压制蛊毒二十年的姬萤,不,齐国前神睿长公主齐暮云手里调令碧落军驰援永州,杀得越军大败而归,尔后再未进齐国土地一步。

很可惜苍碧军在帝京。

两国最强军队没能一战。

原来顾长缨是这个意思。

一战过后,丧土丧妻。

那场大火后,姬成渊就和顾长缨一起死去了,从此这副躯体这道灵魂的名字叫帝王。

13

十七年零四个月又十五天。

越帝姬成渊和画像上的女子长久对视,黄衣女子眸光冷凝,下巴挺立,像是疑惑他近二十年的执着。

朕不甘心。

大殿之下,顾途伏地吐血,越帝一如既往的强。他不在意重伤,他目眦欲裂地看着越帝身后的女子江濯雪,确切的说是江濯雪手里的骨灰罐。

总管李清深恨越帝入骨,告诉他当年小姐重创越帝,至今伤势尚在,可从此处入手杀越帝替小姐报仇。

怎么接近越帝呢?有人告诉他,越帝姬成渊恨透小姐,假意奉上小姐的骨灰就能接近他,到时一击必杀。

怎样让越帝相信是小姐的骨灰呢?

江濯雪找了过来称当初是她救了顾长煜,并说起小姐的日常习惯来,还拿出小姐的字迹取信于他。

她提到小姐骨灰里是不是有个无色镯子,说那是小姐从越国得来的战利品,戴上便褪不掉,越帝认得。

顾途便更信她是小姐的旧人。江濯雪说动他把珍藏多年的那只镯子带去和假冒骨灰一起取信越帝。

直到他被姬成渊一招击倒,方细细回忆行刺过程,太过于顺利。此时见江濯雪出现,才惊觉落入惊天圈套。

顾途指着江濯雪道:“你!”

姬成渊拿过骨灰罐,微笑道:“顾长缨没让你收敛她的骨灰呢。她更没让你来报仇呢。你不听她之言是为不忠,害她骨灰落在朕手上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何以见旧主。”

顾途听得诛心之言又吐一口鲜血。

姬成渊笑的更开怀,叩击骨灰罐,尤为清脆:“朕说过要把她挫骨扬灰。你好好看着,九泉之下如何见旧主,也不知道挫骨扬灰还能不能见到呢。”

顾途拼死扑了过来,再次被真气击落在地“住手!你放过小姐!”

看顾途这反应,是她骨灰无疑了。

“她跟朕作对一辈子,死了还阴魂不散,朕凭什么放过她?”

姬成渊摩挲玉镯,她没有戴到玉镯自动消失的时候就死了。

鹰眸更冷更利:“你放心,朕不会把她挫骨扬灰。”顾途还未来得及喜悦,铁血帝王又道:“朕的结发之妻自然要与朕合葬皇陵。”

一副画像,一叠衣裙,一纸婚书,几纸旧物终究是不够的。万幸,她终于回来。他也不至于一生寡绝,陵墓之畔除却一幅万里江山图外无人合葬。

顾长缨三个字和帝业一起融进血脉,一个女人阻止不了帝王野心,一个对手可以。

齐国永州这块啃不掉的骨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女人和他的帝业同在。

姬成渊的心早就死去,唯有一团烈火经年不熄,如果爱已经不在,那就恨,总好过空空荡荡。

他恨她入骨。

姬成渊看着腰间玉佩吩咐道:“召杨朔进宫,并传信齐王,朕要把顾长缨挫骨扬灰。”

14

齐王姬成玄跌跌撞撞进宫时,宫里老太监重重叹息,陛下这些年刻意磋磨齐王,生生将当年帝京城光风霁月的美男子弄成这副两鬓斑白,状如槁木的模样,和陛下瞧着都不像一辈人。

永州之战后,陛下甚至将原肃王封号改成了齐王。齐国的齐。

老太监同情地给齐王让了条路,看着那人佝偻背影,又是一阵叹息。

姬成玄一进殿,礼都没有行,也没有看被拉到一旁的顾途,他的目光落在姬成渊怀里的骨灰罐上。

姬成渊掂出一点骨灰,仿佛捞起少女一点青丝。姬成玄迫切上前,为江濯雪所阻拦,他干脆跪倒在地凄声道:“让我看看她,陛下,你杀了我都行,让我再看她一眼。”

姬成渊撩起眼皮,温和道“朕当年答应过皇后,不会杀你。”

宫灯打在姬成玄佝偻背上,他成了一截饱受风雨摧残的枯木,等待十七年后的雷电重重劈下。

姬成渊将画卷丢落台阶,眼底有些索然无味:“朕都不敢把她逼上绝路。”

姬成玄看着黄衣女子执剑而立,眉眼似温柔似不屑,突兀长笑出声,却有泪滴落尘埃:“弟弟,是我先遇见她的,她叫我哥哥,我那时就喜欢她了,我说等她长大再带她来越国,她很高兴。”

那年他去边境游历,打架的红衣小姑娘觑着少年一身白袍,小心翼翼搓掉手里的黑灰似乎怕亵渎了少年的光风霁月。

她红着脸问他:“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越国帝京?”他笑问边境人牙子多,她不怕他卖了她,女孩眉眼弯弯,说:“不怕,哥哥是好人,我眼神好,刚才看见哥哥重金换回那个老伯伯被骗的玉,那伙人趁边境动荡,尽做些无耻勾当,被我打跑了,镇南侯腾出手迟早要一股收拾他们。”

女孩说她叫长缨。

她那双明亮的眼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成玄下意识答应了。

他刻意隐去姬氏皇族,同她讲帝京风土人情,女孩微笑听着,眼底对他的信赖更深。

他由衷喜悦。

直到来到雪山脚下,撞见那个心思深沉,一出生就被父皇寄予厚望的嫡弟,童年时的阴影,血脉里的不甘,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份。

那个弟弟也看见了长缨,幸而没有过多关注她。

少年姬成玄把长缨送回家,承诺等她长大点再带她来,女孩很高兴,极认真地承诺:“谢谢哥哥,我会报答你的。”

斯人已逝,岁月回首,一地怆然。

有泪落进姬成玄眼角早生的沟壑,悄然消失。

一场烈火,泯灭无声。

灵魂深处压抑十七年的苦痛哀绝卷土重来,可叹故人已逝。

“可是弟弟啊,你把她抢走了。”

“皇位是我技不如人,我认!可你不能抢走她。 她见了我就脸红, 我想着,等她长大点就把她带回来,我那样小心地喜欢着她,等她长大,可当她长大了,她却喜欢你。”

“我其实没想她死,我只是不能让你得到她,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那年,是他泄密江氏动手,并帮助隐瞒姬成渊,酿成大错,致使顾长缨孤注一掷,血战身亡。

他没想她死,凡人千算万算,算不过天意。

他试图弥补,却只来不及 十七年愧疚如毒蛇折磨得他苍老至此,哪怕被姬成渊磋磨利用,也好过故人再未入梦来,苟延残喘至今不过为一点念想。

因一善得到她,因一恶失去她。

而今得以再见故人骨灰,已是天见垂怜。

死而无憾。

江濯雪挺剑刺来,姬成渊打断江濯雪欲杀姬成玄的举动,抚摸手中骨灰罐道:“阿缨,你听见了吗?”

骨灰无声,烛火打在罐上泛起冷光,似是少女冷峻的眉眼。

姬成渊执起一把黑剑,自嘲道:“阿缨,我不杀姬成玄,让齐耀死得不体面,未对顾氏一脉赶尽杀绝。我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我都做了。你呢,背弃诺言,镯子没戴完就死了,留给我的这把剑都是为了算计。”

杨朔低头告罪。

十七年前,“锵”地一声长剑落地,剑柄篆刻古体“沉洲”二字熠熠生辉。

顾长缨神色从容道:“这把黑剑给你,你拿它去取信越军。不管是找江家还是找姬成渊,说我准备掘大坝,水淹永州城,让他们派军队来拦截,想法子让他们立刻攻城。”

这把剑她原本准备用来还钱的,是越太祖的配剑。就算她拿它杀了唐国公,砍了庆王的腿,他们绝对不敢把它融了。想想那些人膈应的模样,她就痛快。

杨朔呆愣:“然后呢?”

“然后啊,你抹脖子下来亲自问我。”

“啊?”

“就这一件事我都担心你做不好,你问我然后?”

她又低笑一声,神色淡然之至:“然后,姬成渊死不了,你以后忠于他就行,我把命赔给他。”

红衣少女一去不回,“我不会输给江家,更不会输给成渊。”

15

“朕知道。若不是你这些年安分守己还有利用价值,你也活不到今天。”

姬成渊俯视阶下众人,江濯雪,杨朔,姬成玄,顾途,这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和那个女人有关。

他摩挲怀里玉佩,顾长缨临死前把它交给齐暮云,齐暮云数年前为着上代恩怨回了越国,这块玉佩连同顾长缨的一些遗物又回到他手上。

她当年蛊毒将死,来到越国不过是靠着玉石俱焚的滔天恨意。

只是遇见了一个甘愿拿一切换她回头的人,所以她停手了。

那年,顾长缨在雪山上遇见了姬成渊的父皇。

他说顾长缨你会毁了我儿子。顾长缨回答得无懈可击:“陛下,你儿子要能被我毁掉就不是你儿子,你也不会跟我废话。”

帝王递给她一卷圣旨,说这是向齐国求娶秦王妃的。她淡淡一笑,看都没看就烧的干干净净。

帝王满意离去后,姬萤出现,更满意地说:“他皇帝当傻了自以为是的毛病二十多年都没改过来,我是齐暮云。”

顾长缨在顾怀忠临死前,告诉她的父亲,齐耀不君,不配她的忠诚,她只忠于她想要的齐国。

然后在她父亲愤怒又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平静道,齐暮云还活着,一直在越国雪山。

齐暮云让顾长缨转告顾怀忠:“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后悔我做的每一件事。”

顾怀忠扯出一抹费解而释然的笑:“活着就好,我也不后悔,不后悔逼她退政,也不后悔认她这个朋友。告诉她,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战死沙场是军人最好的归宿,我很满意,”

随即溘然长逝。

顾长缨拿父亲留下的家主令,去祖宅找到了女皇遗泽,调动燕行暗卫,一旦调动,必为皇族猜忌。

顾长缨站在母亲坟前,向齐暮云索要碧落军旧部时,齐暮云得知她的盘算,冰雪眸中闪动疯狂的火焰 :“顾怀忠的女儿倒像我当年,我喜欢疯子,你这动静几同谋反。”

她绝美的眸子涌动一抹狂热,撺掇道:“干脆我帮你弄个神睿公主血脉身份入主齐国皇室,说不得你还能当个女皇。”顾长缨思考一会儿,拒绝了。

齐耀现在不能死,他再废物也是齐国唯一嫡系,一旦身死,再加上一个她,齐国皇族内战,势必血流成河,分土裂疆都有可能。

那就让她把齐耀那点虚无缥缈的爱慕利用殆尽吧。

齐国乱政已久,朝纲废弛,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在侧,需要一把火烧出百年脊梁。

日后如何,端看天意。然而,事在人为。

她动过毁城的念头,也只是一瞬间。

母亲已死,家族即将败亡,她无所顾忌,终下定决心。

她需要他迅速攻城,无论如何永州必战。

儿女情长比不过他的皇图霸业,也比不过她的信仰。

只是离开之前,她把玉佩交给齐暮云,这个曾经的第一美人挑眉都挑得极动人,话语极玩味:“这是那小子满月的时候,他爹送他的,玉料还是他爹眼巴巴让我挑的。姬成渊用情至深啊,我看你答应他也不错,姬成渊跟江家注定对上,你还怕恶婆婆磋磨?你要 恩断义绝干脆直接砸了,省的落下把柄。”

顾长缨温婉一笑,不算美的脸庞亦泛柔色:“让我叫江太后那个毒妇一声母后,我都怕她折寿。还有我不想它被火烧,我很喜欢它,我很累了。”

她篡改圣旨,令长海军出战歼灭江氏一半军队,断了庆王的腿 ,间接帮姬成渊巩固权力,她也不想杀他,但是她必须赢他。

永州不能降,她把命赔给姬成渊,赔给因圣旨战死的将士,赔给顾家清名,就这样吧。

她最后请求齐暮云一箭杀了她,幸好,她死在姬成渊手里。

他真的爱她。

想起顾长缨死后留给他的那些东西,还有那道最深最狠的伤处,姬成渊指尖捻过一点骨灰,对锁魂镯说:“你够狠,不仅想用骨灰激怒百姓拦住大军,还防着朕破城后把你鞭尸?或者你恨得宁愿当孤魂野鬼也不想再见我?朕每每想起你这心思,就恨得想把你挫骨扬灰。你想逃出朕的手心逍遥快活,做梦!”

姬成渊的恨意真真切切,尤其是在他重伤被生母下药算计子嗣的时候,甚至怀疑过顾长缨借此帮姬成玄最后一把,挣得皇位。

这种猜测让他的心愈冷愈坚,让他挺过莫大痛楚,一度广纳后宫,不仅为了算计前朝更是为了报复那个死了的女人。

即使后来因齐暮云带来的遗物意外解了药性,也得到了其他馈赠,可她的骨灰始终是他心头拔不掉的刺。

十七年来,他没对别的女人动过真心,甚至在十一年前就索然无味地停了选秀。唯一的例外,是在申氏算计下,齐国和亲来的昌平公主,顾长缨提过的那个庶女,姬成渊需要一个人质,无论如何,见她一面是必要的。

在进殿那夜,他发现了那副藏起来的画像,那个懦弱公主忽然有了几分顾长缨当年脾气就为了一副画像,他一时起了兴趣,抢来一看。

只一眼,真真是万劫不复。

除了数不清那是第几次骂那个女人阴魂不散外,久违的喜悦重新将灵魂包裹。

他痛恨又悲哀地想,最后,被报复的仿佛还是自己。

姬成渊问道:“如今,你到底落在朕手上了。我该拿你怎么办?”

二十年前,不是没想过利用她的身份好好算计一把长海军,可当她高烧昏迷在他怀里时,他这样问过:“我该拿你怎么办?”

拿她怎么办?

一旁沉默的顾途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表情复杂地看了看骨灰罐,终是出声道:“小姐临死前说她曾在一座雪山山脚看到一抹玄色,就再也忘不了。要求骨灰随风而散,吹到哪就去哪。”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他乡。

二十多年前,男扮女装眼神极好的小姑娘好奇地看着山崖上的黑衣少年睥睨河山,她想那个人是谁啊?

姬成渊真真切切的笑了,十七年后,暗无天日的眸子再次升起星和月,沧海渡不断激发人的潜力,也致使人的性命大幅缩短,加之常年战伤,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不在乎,强就够了。

他这一生打压门阀,提拔寒门,抑制土地兼并,改革新政,帝王功册累累,只除了永州之败,败在结发妻子之手,一生切齿之恨,恨了十七年。

终于不恨了。

15

姬成渊站在雪山顶上,今日神女峰极其安静,风雪骤停。

他将手里那封暌违十七年的信件细细看完,是当年父皇驾崩后,姬成玄趁他初登基事务繁忙,给截下来的。

比不得给齐耀的那封笔走龙蛇,辞藻华丽的“陈情信”。

字很丑,词句朴实,她亲笔写的。

寥寥几笔,除了委婉提到那件他后来知道的事,信的末尾顿了顿,似是犹疑终劝慰道:“成渊,你父亲去世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保重。”

下腹的伤痛再次发作,越来越重,可他还想在峰顶多待一会儿,他拿出药瓶,都这种时候了,阿芙蓉的香气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了。

“啪”,手指一阵哆嗦,锁魂镯落地,应声而碎,他想去捡,却停住了。

“啪”药瓶被挥落在地。

魂牵梦萦十七年的黄衣身影悄然出现在身畔。

那个女子皱眉:“成渊,你是强者,不要用这种东西。我筋脉尽碎都忍了。”

略带英气的眉眼一如当年。

姬成渊打量她轻轻笑了:“我记得你死的时候穿的红衣。”

顾长缨微笑道:“黄裙穿里面不会脏。”

姬成渊笑的温柔,他问道:“你什么时候穿的明黄。”

“战前特地找阿妍借的,我也记得你说的话。”

姬成渊眼角微湿,他终于问出:“你拿命换齐国的国运,值不值?”

顾长缨粲然生笑:“做都做了,无所谓值不值。我很高兴和你战一场,痛快。”

柔和下来的鹰眸注视着女子胸口慢慢浮现的黑箭,他问的很轻:“阿缨,你痛不痛?”

顾长缨歪着脑袋靠在他肩头:“不痛,死得很快。昭珩你呢,痛不痛。”

她指向他下腹伤痛,伤痛在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成渊的眼眸柔和,却讥讽道:“你说呢?”

顾长缨像是极高兴的模样:“痛就好,我很自私不想你忘记我。”姬成渊刚想嘲讽顾长缨死了也是个毒妇,黄衣女子温柔抱他:“骗你的,沧海渡控制不住了,我也不想的。”

他叹息一声:“算了。”轻轻回抱少女,触感无比真实,比以往服药后出现的她都要真实。

顾长缨脸庞贴近他的耳侧,欣慰而遗憾道:“成渊,我等你很多年了。我很想你”

“我..也是。”

16

陛下驾崩在雪山之巅,至死屹立不倒,谥号为武。

他临死前把身后事安排的妥当,朝中也没生出混乱。

越武帝一生功业无可指摘,只有一件事令群臣费解。

越武帝从无皇后,却在大行前下旨史官记载:“越武帝立后执宁,赐姬姓。生有一女,与帝同日崩,谥号昭烈。”

十七年,世人知道顾长缨是齐国女将,是越帝一生之敌,独独不知道她是他的结发之妻。她入齐史,他入越史,唯一交集只有永州之战。

这不成。

她小气又霸道,刚好,他和她一样。